*
啊，所以才說流浪動物不要亂餵啊。
辛禮讚搔搔頭，突然有了領悟。
半小時前吃了他一塊麵包的男孩用自以為優秀的跟蹤技巧跟著他，那麼大一個男孩塞在茉莉花叢後，實在是太顯眼了。
辛禮讚停下腳步，轉身直接走到花叢前，那男孩抖了一下，一雙大眼睛出現在葉片後，眼神警惕中透露著尷尬與羞澀，倒像是抓到在偷看喜歡的女生的孩子。
「小子，叫什麼名字啊？」辛禮讚最後還是捨不得對小孩子太過嚴厲，就算是裝出來的不耐煩的聲音，語氣卻帶著哄孩子般的口齒不清。
「申、申光一。」孩子遲疑一下後，小聲回答。
「啊，你也是신啊，很高興認識你。」辛禮讚友好地伸出手。申光一皺著眉頭，隨後捏住了辛禮讚的三根手指。
「您好，很高興認識你。」
「啊，什麼啊，語氣像個小老頭似的呢。」
說實話是滿麻煩的。辛禮讚只是想到最近櫻花應該快開了，才繞路到公園提前場勘野餐的場地。豈料在公園的長椅下發現了這個不屬於這裡的孩子。這個穿越了空間裂縫掉進來的孩子一身不屬於他們魔法世界的裝扮，衣服樣式倒像是長居人間的趙元祥。
應該呼叫趙元祥來處理異界走失孩童的問題嗎？辛禮讚看著警惕盯著他的小孩，搔搔頭。
他們的對峙持續不到幾分鐘，一聲響亮的咕嚕聲從孩子的肚子傳出來。對方原本還裝著氣勢，因這一聲巨大的飢餓，瞬間萎靡下來，耳朵跟臉頰迅速染上羞赧之色。
辛禮讚從背包裡拿出剛剛買的麵包。撕了一半遞給孩子。那孩子沒有遲疑地接下，把麵包塞到嘴裡咀嚼沒幾下就消滅殆盡。辛禮讚心中感嘆這小子的進食速度，在對方飢餓又期待的眼神下，把剩下半塊也遞給他了。
然後就變成這樣了。成了被流浪狗纏上的好心人。
「我有個頻繁穿梭在人間跟魔法界的朋友。我可以帶你去找他。」辛禮讚提出眼下這情況的合理解法。
申光一突然一臉糾結，辛禮讚想到這孩子大概是以為自己要把他帶去給吃人的女巫。崔庠燁雖然不太正常，但吃人的事到沒聽說過。而且那小子三天兩頭說想當爸爸，給他體驗一下父親生活應該是挺不錯的。
辛禮讚思緒發散，沒注意到申光一糾結到傷心的表情轉換。申光一糾結完後小聲地說：「⋯⋯我可以不回去。」
「嗯？」
「我可以在這裡生活嗎？」開了口就鼓起勇氣，申光一抬頭看他，堅定地說：「回去的世界不好。只有我一個人，回去也不知道活著做什麼。」
辛禮讚心中一片訝異。他是有聽崔庠燁提起最近人間在戰爭，背後疑似是天庭跟魔界在角力。辛禮讚沒怎麼關心這個議題，他三百多年的生命中只有寥寥數次到人間觀光的經驗，而且還是在崔庠燁的利誘威逼和趙元祥的情緒勒索下不情不願成行的。
現在這個他不關心的議題活生生出現在他眼前，他卻好像做不到以往的置身事外。
趙元祥說過他的弱點就是心腸軟。不然怎麼他就一時糊塗把人帶回去了呢？
申光一抵達他家的時候，辛雪激動地撲到申光一腳邊聞他的味道，尾巴刷刷甩得像狂風中的柳枝。這待遇崔庠燁跟趙元祥都沒有受過，讓辛禮讚一度懷疑這小子會不會其實是動物使魔。
小閣樓收拾收拾塞下申光一這大小的孩子挺剛好的。辛禮讚爬上閣樓張望一下，滿意地爬下梯子。申光一懷中抱著熱情舔他下巴的辛雪，乖巧站在階梯旁邊等他下來。
「以後這就是你的房間啦。就是灰塵多了一點。」
「我知道了。」申光一點頭，將辛雪放到地板上，「請問打掃的工具在哪？」
辛禮讚帶他去後院拿打掃工具。這些打掃工具他一個月用不到幾次，有時候還是借宿的崔庠燁會看不下去整理環境。房間看完了才想到好像要買些衣服給申光一穿，不然穿著那身人間衣服，說不定會吸引到一些一直想把人肉入藥的壞傢伙覬覦。
啊，好像真的有點麻煩了呢。辛禮讚搔搔頭。
「我去市場買些東西，你先跟辛雪在家，不要亂跑。」辛禮讚拿過飛天掃帚，對屋裡大喊。
「喔！」申光一從閣樓窗戶探頭出來，對他揮揮手。才不到一個小時就成為跟屁蟲的辛雪也跟著探出頭，雪白毛髮上滾了一層灰。
啊，真是麻煩呢。辛禮讚抓抓耳朵。
在服裝店買兒童長袍時，八卦的老闆問他是要買給誰穿的，辛禮讚敷衍不答。買完長袍又採買了基礎魔法書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辛禮讚怎樣都不會想到，在他提著大包小包飛回家的路上，關於「辛家那個沒長大的老大居然有了個五歲的私生子」這消息已像是野火在商店街蔓延開來。辛禮讚一直到幾個月後被從老家殺來的父母討要解釋跟討孫子抱的時候才知道這離譜的八卦。
回家時，辛禮讚發現申光一不只是打掃了閣樓，連整間房子都打掃了一遍。雖然不是到煥然一新的地步，但是這被朋友戲稱為小狗窩的房子比先前整齊許多。
「光一啊，來吃點心吧。」辛禮讚爬到閣樓，打算把剛剛在市場買的大王紅豆魚餅跟申光一分享，卻見申光一抱著辛雪，躺在一堆抱枕裡呼呼大睡。
啊，真是可愛呢。辛禮讚心想。他關掉閣樓的燈，決定把大王紅豆魚餅放到烤爐裡保溫，等申光一睡醒後再吃。
*
養狗挺麻煩的，養小孩更是麻煩。辛禮讚在森林裡尋找失蹤的申光一時如是想。
住了半個月的申光一對魔法世界熟悉許多，在辛禮讚的教導下開始學習藥草跟煉金。下課後辛禮讚還要處理趙元祥丟來的委託，閒得發慌的申光一就會自己跑到外面去探險。在辛禮讚忙完從工作室出來時，才會發現孩子不見了。
辛雪自己去外頭探險完會自己回來，申光一也會。申光一會在夕陽下山前回家，口袋裡放著辛禮讚教他辨識的藥草，或是可以食用的果實。有一次他編了花環帶回來，自己戴在頭上一陣子後，將花環放到辛雪頭上。
當申光一第一次在夕陽下山前還沒回家時，辛禮讚以為孩子是叛逆期到了（原因可能是前一天對刨冰吃法的爭執），出去散心久一點很快就會回來。他顯然忘記申光一不過是個人類年紀滿五將六的兒童，而且才學了煉金術理論及辨識野外花草，並且充分地有在森林迷路的可能性。等他想起來這些，還有最初有關申光一會被入藥的擔憂時，已是夜幕低垂弦月高掛的時刻。
辛禮讚披了斗篷匆匆出門。他挺鬱悶的，他的星辰魔法為何沒有追蹤尋人的能力，只會吸收能量跟洞察天機究竟有什麼用？（雖然趙元祥在人間的占卜店因此生意興隆）
辛禮讚在森林裡大叫著申光一的名字，走不到二十分鐘就覺得累了，他唉聲嘆氣地找了顆石頭坐下，思考把孩子丟在森林培養他求生能力是不是一種不錯的教育。
「我在這裡。」身後突然出現的聲音把辛禮讚嚇得大叫。他轉頭，申光一站在他身後，一手捏著他的斗篷帽子。
「嚇死我了！」辛禮讚拍拍心臟，「臭小子跑到哪去了真是的，都不知道要回家。」
月光黯淡，看不清申光一的表情。但是就算再怎麼強裝鎮定，濃濃的鼻音跟臉頰反射的淚痕騙不了人。辛禮讚在心中嘆口氣，將孩子摟進懷裡。
「光一啊，你抬頭看看。」辛禮讚讓申光一坐到他的腿上，輕輕點著他的肩膀。
申光一乖巧抬頭。天上繁星閃爍，辛禮讚告訴他特別顯眼的那些星星的名字和故事，懷中的孩子摟著他的脖子抬頭看著星空，小聲地應和著。
「光一啊，如果之後再迷路的話，只要跟著那顆最亮的星星走，讓他一直保持在你的正前方，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囉。」
申光一將視線從星空移開，圓圓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辛禮讚有點讀不懂那種眼神和情緒：也許申光一在想他是不是騙子亂說。
辛禮讚笑了笑，抬手揉亂申光一的頭髮。
「走吧，我們跟著星星回家。」
*
申光一不喜歡巫師集會。
一來是因為禮服。為了能套進漂亮的禮服裡，申光一有一個月的晚餐都不能多吃布丁。二來是巫師集會沒什麼有趣的，多的是討人厭的大人。
「喔，你已經好啦？這麼快？」辛禮讚從房間探出頭。他的襯衫衣領立起，脖子上掛著一條銀線織成的絲帶，指間夾著辛家的家紋徽章。
「是哥摸太久了。」申光一嘆氣，快速幫辛禮讚打好領結、翻下衣領、戴上徽章。辛禮讚一邊道謝一邊繫上腰封。本來就很瘦的人，繫上腰封後看起來腰細到感覺隨時都會折斷。
巫師集會時辛禮讚不喜歡穿巫師袍。他喜歡人間的禮服樣式。他最後套上短版的絨布背心，將長袍掛在手上，大大親了一口趴在沙發上悶悶不樂的辛雪後，扶著申光一的手肘說：「出發吧。」
馬車在門外等候多時，馬車很高，辛禮讚在踩階梯時，申光一下意識伸手扶他一下。
「我沒有矮到要人家扶！」辛禮讚不高興地噘起嘴，「但還是謝啦。」
他們都上車後，申光一忍不住感嘆，「上次坐這個時我連階梯都踩不上去⋯⋯」
「就是啊，時間過得太快了呢。光一從小老頭要變成真的老頭子了。」辛禮讚閉上眼睛往後靠在座墊上。
「啊，光一已經長這麼大啦？」
第一次見時崔庠燁故意調侃他：禮讚哥最近想吃人肉了，才把你養在身邊嗎？氣得他哇哇大罵崔庠燁才是吃人的老妖怪，逗得趙元祥在旁捧著肚子笑。
「崔庠燁，確實，會吃人呢。」辛禮讚煞有其事地介紹著，崔庠燁一臉無奈地笑了，順著對方的話接下去：「是是是，我最喜歡吃不聽話的小孩子和人間的小孩子。」
崔庠燁兩手從指尖覆蓋到前臂的黑色鱗片看起來好像真的會生挖出小孩的臟器來享用。導致申光一有一段時間都滿害怕崔庠燁的。謠言說崔庠燁是從魔界爬出來的生物，晚上躲在人間小孩的床底下和衣櫃裡，是夢魔的化身。他晚上睡覺時都要把腳趾完全裹在棉被裡才安心。
二十年過去申光一已經不害怕崔庠燁，穿梭於四界之間的引路人也並非傳說中的吃人怪物。反倒是專司治療魔法的趙元祥讓申光一覺得更可怕。
「哥看起來一樣年紀很大呢。」申光一回嘴同時親暱地擁抱了一下崔庠燁，崔庠燁沒轍地笑著，攬著他一起去拿吃的。
巫師集會的東西都很好吃，對申光一而言這是巫師集會少數的優點。辛禮讚會帶他來最主要的原因也是讓他吃飽吃夠，吃不完還能打包帶回家繼續吃一個禮拜。趙元祥之前說辛禮讚這樣不是養小孩，是養小豬。辛禮讚看了看埋頭苦吃的他，點點頭說：「的確，長大了應該會白白胖胖的。」
幸好長大了沒有變成白白胖胖的豬，不然可能真的會被人綁去入藥。辛禮讚如是說。
巫師集會時的辛禮讚大多時候安靜的。不是待在家人身邊，就是跟崔庠燁和趙元祥待在一起。申光一第一次參加集會時，大家對辛家的「私生子」充滿好奇，好多人用不懷好意的眼光打量申光一。申光一穿著禮服躲在辛禮讚的背後，聽辛禮讚和禮讚媽媽向大家解釋他是辛禮讚收的學徒。
星辰魔法也可以收學徒嗎？啊啊原來在學習煉金術啊。真好呢禮讚施咒要用到很多寶石，有人可以精通煉金術真是太好了。原本以為星辰魔法又有人繼承了，有點可惜呢。
那些穿著絲綢天鵝絨禮服的大人們話語中的假情假意能被輕易辨認。辛禮讚站在那與討人厭的人們虛與委蛇更討人厭。申光一突然覺得生氣，抓著辛禮讚的衣擺用力將人拉走。
「啊、光一啊、」
辛禮讚小小驚嚇地喊了他一聲，圍著他們的大人們低聲驚呼。申光一固執地抓著他，拉著他遠離會場。
申光一低頭生悶氣，辛禮讚任由他拉著沒有阻止。一直走到一片紫藤花架下，申光一突然被奇異地散著淡淡光芒的紫藤花迷住視線。
「我一點不想待在那裡。」跟著他一起看向花的辛禮讚開口。申光一小心將視線轉向辛禮讚。
「幸好你帶我逃走了，不然我真的要吐了。」辛禮讚回應他的視線，笑著伸手捏捏他的臉頰，「謝謝你。」
申光一故作不高興蹶嘴，但心臟怦怦跳。明明是我不喜歡啊，申光一想，為什麼要跟我說謝謝呢？
受不了逃離集會的還有崔庠燁跟趙元祥，他們在花棚下遇見偷溜出來的兩人。他們不像集會上穿著絲綢天鵝絨的大人那般昂著高高的頭用鼻孔看他，會蹲下來跟他平視對話，會故意用玩笑話逗他，向他展示各自的魔法看家本領。
善良的人果然才會互相吸引。長大後的申光一如此深信著。
二十年對巫師們而言很短暫。但足以讓申光一從躲在辛禮讚背後的小不點長成與他並肩的青年。他的外貌看起來甚至比辛禮讚成熟——不過也沒有多少人可以比辛禮讚看起來還年輕就是了。
申光一給自己在這次巫師集會的目標是嚴格控制辛禮讚攝取的酒精量——申光一的第一次巫師集會結束於喝醉的辛禮讚引發的一場小型流星雨（隕石攻擊）——辛禮讚不得不跟世交家族的代表們寒暄話家常時就會過度緊張而一直喝香檳，申光一要適時轉移走辛禮讚的杯子。
申光一跟崔庠燁常駐在自助餐長桌旁大快朵頤同時，他的目光沒有從辛禮讚身上移開過。當辛禮讚從漂浮的酒盤裡拿起第七杯香檳時，申光一不得不放下手上吃到一半的甜點，上前遏止一場可能發生的隕石攻擊。
他從後靠近辛禮讚，手搭上他的肩膀後提醒著辛禮讚：「哥這是今晚第七杯了。」，同時一手蓋住杯口阻止了辛禮讚正準備把杯口湊到嘴邊的動作。
「喔是嗎？我喝這麼多了嗎？」辛禮讚困惑地眨眨眼，在他對面的女巫們友善地笑了起來。
「幸好光一來阻止，不然又要像上次一樣有流星雨啦！」
辛禮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藉此表示要去洗手間，拉著申光一順利擺脫積極幫他媒合相親對象的熱情女巫們。
「你應該早點來的。我剛剛差點就要被迫妥協犧牲每個假日去相親的行程了。」辛禮讚往女巫們視線外移動路上小聲責怪著。
「我怎麼知道你是想去相親還是不想去相親？」申光一的語氣帶著他自己都沒留意到的陰陽怪氣。
「唉母胎單身就是什麼都不懂啦。」辛禮讚的話沒有任何邏輯，申光一清楚知道辛禮讚只是想嗆他沒談過戀愛。
但這能是他的錯嗎？這個世界的每個人年紀都是他的好幾倍，而辛禮讚的住所又位處離群索居方便他觀察星空的山上，申光一遇到熊的機率比遇到人還高。
大概是辛禮讚喝了不少的訊息在集會傳開了，到主辦人宣布晚宴結束的這段時間沒有人再來找辛禮讚。辛禮讚跟申光一坐在角落與趙元祥和崔庠燁閒話家常，或是討論他們最近在鑽研的組合技。
辛禮讚還是喝得有點醉了。紅著臉咧著嘴大聲說話跟傻笑的人從座位上起身時腳步踉蹌，申光一趕緊扶住他。
「哥的酒量真的好差。」趙元祥雙手一攤，「要麻煩光一啦！」
實在是麻煩啊。申光一嘆氣，辛禮讚已經把他當成支架，手腳併用掛在他身上。他步履蹣跚且在週遭人們的竊笑下紅著耳朵爬上馬車。上車後辛禮讚抱著他把他當枕頭呼呼大睡，還在他肩上流了一灘口水。
回家後辛雪聞到辛禮讚身上的酒氣嫌棄地不願意再靠近。辛禮讚在申光一耳邊大聲唱著歌，近距離攻擊他的耳膜。
申光一叫苦連天，拖著辛禮讚回房間，想把人從身上剝下來都難。辛禮讚一直咯咯笑著，纏著他一起摔在床上。
「啊！光一啊！今晚真開心啊！」辛禮讚大聲說著，頭在他胸口上鑽來鑽去，找到滿意的角度後，枕著他的胸口又睡著了。
這樣要他怎麼出去談戀愛呢。申光一摟著辛禮讚，大聲嘆氣。
*
辛禮讚最近鬼鬼祟祟的。
每天一大早就說要去市場，到傍晚才回家。但也不見他買了什麼，身上也沒有沾染市場會有的氣味，反倒是聞起來像甜點。
申光一懶得戳穿辛禮讚的謊言。但那身甜膩的氣味讓申光一聯想到上次巫師集會上，辛禮讚說女巫們在積極幫他物色伴侶的事情。
大概是去鎮上的咖啡廳約會吧。申光一在枯燥的魔藥攪拌工作時想著。
他聞起來有咖啡跟糖霜的味道，肯定是待了一整天；偶爾在家臉上還會看著他突然露出白癡的笑容，一定是戀愛腐蝕了他的腦細胞。
辛禮讚這人瑞突然臨老入花叢，也不知道是想通了還是想不開，那個要跟辛雪走到生命盡頭的誓言看來是要加入第三個生命體。
也是，自己了不起只能陪伴辛禮讚一百年，連辛禮讚年紀的零頭都不到。找個至少也能活個一千年的人陪伴是要實際得多。
鍋裡的魔藥突然起火，申光一回神大叫著滅火；辛雪被這動靜嚇到，對著他狂吠。
「光一失戀了嗎？」
「蛤？」
申光一差點把手上的水晶球摔在地上。趙元祥一副惡作劇得逞的賤賤笑容，笑咪咪地伸手接過險遭摔碎的水晶球。
「光一失戀了？什麼時候在一起的？誰？幾歲？」崔庠燁探頭進來，隨著他的動作，懷中一大疊書搖搖欲墜。
「才沒有失戀！」申光一氣鼓鼓澄清，順便走過去拿走崔庠燁手中的一半負重，免得手像抹過奶油的哥摔了那些古籍。
趙元祥人間的工作室在崔庠燁的強制推動下終於要進行整理。辛禮讚聽說這消息，比平時還早的時間出門躲過崔庠燁前來索要人力。申光一原本想稱病，但想到近期讓太多東西燃燒，現在辛雪看到他靠近工作室就會低吼警告，在家閒得發慌，便應了崔庠燁的約。
「水晶球顯示光一失戀了。」趙元祥晃了晃剛剛在申光一手中的水晶球。申光一瞪著那顆球，不相信球中一團迷霧能告訴趙元祥什麼。
「水晶球在說謊。」申光一語氣死板板地回應。
「你怎麼可以說水晶球說謊！他們聽到會傷心！」趙元祥驚呼，用手包住被申光一指責的那顆水晶球。
「哥你把這些水晶球堆在櫥櫃裡長灰塵才會真的讓它們傷心好嗎！」申光一受不了地反駁。
沒有戀情要怎麼失戀，莫名其妙。趙元祥開的這店能生意興隆都是因為人類太好騙了吧。人類申光一氣呼呼地想著。
打掃工作在崔庠燁的主導下還算順利地進行，雖然打掃完看起來毫無變化（那堆水晶球只是找了個盒子集中裝箱放回原位），至少灰塵跟蜘蛛網少了許多。申光一坐在會客間的沙發上吃趙元祥準備的點心，累得時不時哀嚎。
「啊對了，先預祝光一生日快樂。」趙元祥拍著手，從辦公桌的抽屜裡一陣翻找，拿出一個精緻包裝的禮盒。
「是生日驚喜喔！要等你生日那天再拆！」
「你提早給我就不是驚喜了啊！」申光一哭笑不得地接過，「但還是謝謝了。」
「人類的30歲是很重要的分水嶺。我有好多客人都是30歲了來找我問東問西。」趙元祥扳著手指頭細數，「事業啊家庭啊工作啊小孩啊愛情啊婚姻啊，人類的煩惱好多好多，希望光一30歲後的煩惱可以很單純，不要有煩惱就更好了。」
申光一對趙元祥微笑，將右手放在心臟微微欠身，表示收到對方的祝福。
「光一啊我準備了這個，生快～」崔庠燁對他拋個媚眼再送上飛吻，申光一一臉嫌棄地揮了揮手打掉這禮物。
申光一都差點忘記自己的生日。他盡量不去思考時間流逝或是年齡的事情，即使辛禮讚堅持每年他的生日（申光一沒有說過，是星辰告訴辛禮讚的）都要吃個蛋糕過個儀式，可他的心只會因此沉重。
長大對他來說不是年齡的增遞或是長相的變化。當他起床坐起身時會撞到閣樓天花板的那天，辛禮讚馬上幫他換了一間房間。新的房間有床有書桌，申光一坐在床上時朦朧地認知到了「長大」的感覺。長大是要從溫馨可愛的閣樓搬走，因為閣樓再也容納不下他，而他再也無法輕鬆地坐在辛禮讚的腿上或是被抱起來了。
小時候申光一問他巫師是不是真的都不會老。辛禮讚搖頭，說總有一天他們還是會死掉，只是會花比較久的時間罷了。
「我嗎？我三百歲了。年紀很大了吧？」面對申光一的追問，辛禮讚笑笑回答。
三百年。對申光一來說那就是永遠。他沒辦法活到那個時候，身處在魔法世界也不會減緩他的生長速度，他注定無法跟辛禮讚一起變老。
曾經他因此哀傷，還想到自己會先死掉而偷哭好幾次。這個悲傷的念頭糾纏著一直到他二十歲被允許飲酒那年。一次花下野餐酒敘的場合，酒酣耳熱下他跟崔庠燁傾訴了自己的憂愁。
「禮讚也是一樣孤獨的喔。」崔庠燁跟他一起看著喝醉了在地上打滾的辛禮讚和趙元祥，聽完申光一的煩惱後過了好一陣子才輕輕地說，「禮讚哥是星星啊。星星比我們活得都要長，不是嗎？」
申光一喔了一聲後澈底沉默下來。使用星辰魔法的巫師擁有天賦也受到詛咒。巫師們的性命已經長於許多物種，但星辰施術者們的出生即是要見證永恆的寂寥，他們被迫習慣送走摯友愛人的苦痛。
那天扛著醉醺醺的辛禮讚回家後，申光一抱著辛禮讚坐在沙發上。辛禮讚沒有發現他在難過，但是感覺到他抱著不放手時，笑得很開心：「啊呀啊呀，光一是怎麼了啊？突然撒嬌了？真可愛啊。」然後揉揉他的肚子，摸摸他的頭，反抱著他心滿意足地睡去。
對申光一來說，長大是體認到因為珍惜的人要面臨一輩子的孤寂，而感覺到的心痛。
成為30歲的人類那天，申光一睡到接近中午。他打著哈欠拖著腳步到廚房翻箱倒櫃找吃的。打開冰箱要拿牛奶時，一個佔據了一整層冰箱的盒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顯然就是一個蛋糕。包裝盒外面貼了一張紙條，辛禮讚寫道：偷開驚喜的人是小狗。紙條角落畫了一隻兇狠的馬爾濟斯。
嗚啊，什麼啊。申光一用力關上冰箱門，下意識捏住發燙的耳朵。
「你沒有偷看驚喜吧！」辛禮讚從工作室走出來，豎起手指威脅，「我可是有下詛咒的！偷開的人會變成小狗！」
「這樣算什麼驚喜啊⋯⋯」申光一嘟嘟嚷嚷裝作嫌棄，但耳朵出賣了他的真實心情。
「驚喜是晚餐才會揭曉。啊對了，我接了一筆魔藥訂單，要調什麼我貼在工作室牆上，你處理一下。」辛禮讚若無其事地拍拍申光一的肩膀，「我先回本家一趟，我表姐的小孩出生了要接受祝福。我晚上回來啊！」
辛禮讚說完就蹦蹦跳跳出門。申光一看了眼冰箱，再看看對著他搖尾巴的辛雪。
「這次我不會把大釜燒壞了，走吧。」
申光一忙到把晚上驚喜這件事拋在腦後。他完成了一半的訂單，處理好要醃要浸要烘的事前準備才終於踏出工作室。辛禮讚正在往牆上貼裝飾，加了魔法效果而閃閃發亮的「30」覆蓋了整面廚房的牆壁。
「生日快樂啊！」辛禮讚高興地喊著，申光一頭上突然出現顆小綵球應聲爆開，灑了他一身亮晶晶的五彩碎紙。
「謝、謝謝哥⋯⋯」他彆扭地道謝，被辛禮讚拉著戴上壽星帽。
冰箱裡那個大驚喜果然是蛋糕。熊頭造型的蛋糕砌著厚厚鮮奶油，表面還用巧克力糖漿寫上「申光一生快」。
「我可是很認真去學做甜點呢！」辛禮讚驕傲地雙手叉腰，「人類的甜點課真好玩，可惜成品都不能跟你分享，不然你就會知道驚喜是什麼！我都分給公園裡的小孩消滅！」
申光一眨了眨眼。
「所以你前陣子早出晚歸都是去學做蛋糕？」
「對啊。要瞞著你好辛苦。」
「喔，謝謝。」
他無法遏制自己的耳朵發紅。希望辛禮讚不要發現，幸虧這哥現正快樂地往蛋糕上插蠟燭。
「元祥說30歲對人類來說很重要。所以覺得該認真幫你過這次生日。」辛禮讚點燃蠟燭，關掉廚房的燈後興高采烈地拍著手快速唱完生日快樂歌，「快點，許願！」
申光一對著搖曳的燭火恍神幾秒，緩緩將雙手交握，閉上眼睛。
「第一，希望大家都要平安健康。」
「第二，希望禮讚哥和辛雪每年都可以跟我一起過生日。」
「第三，最重要的，」申光一不顧辛禮讚嚷嚷著：「第三個願望說出來就不靈驗了！」語氣緩慢但堅定地說：「我要謝謝禮讚哥，成為我生命中的光。」
申光一張開眼睛，他看見坐在餐桌另一端的辛禮讚眼裡的淚水被燭火映得晶亮。
他嘿嘿一笑，吹熄了蠟燭。
*
又是一年春天了嗎？
申光一張開眼睛，看向窗外恍惚想著。
空中有花瓣紛飛，可是他再沒力氣起身去外頭看看了。
辛雪嗚嗚著用濕潤的鼻頭蹭了蹭他的手，舔了他的手指幾口。申光一抬手摸了摸辛雪的頭。
「嘿，今天覺得怎麼樣？」辛禮讚推門進來，調高床板讓他能坐起來。申光一咳嗽了幾聲，緩緩點點頭。
辛禮讚一邊幫他按摩手腳，一邊分享聽來的八卦和親友們的近況。申光一聽著聽著會不小心失神，辛禮讚也有看出來，他會自動重講申光一錯過的段落。
聽到趙元祥疑似被人類認出來是活了好幾百年而遭指責是妖怪的精彩時刻，申光一卻又睡著了。夢裡他像隔著薄紗重溫了過去幾十年的記憶。最後停格在小時候第一次在森林裡迷路的那天。
那時候只有黯淡月光為他指路，比他高的樹木像要把他吞噬，林裡似乎有動物騷動著要講他拆吃入腹。
他走得好累。申光一覺得自己也許今晚就會死在這裡。辛禮讚真壞，為什麼都沒有發現自己不見了，就這樣讓他一個人被這座森林吞沒⋯⋯
「光一啊——申光一——」
隱約傳來辛禮讚的呼喚聲。申光一焦急地抬起頭，想大聲喊著：「我在這裡！」，但是他餓了半天，喊出來的聲音細弱無力。
他追逐著辛禮讚的聲音，用盡最後的力氣想趕到辛禮讚的身邊。辛禮讚的聲音忽遠忽近，申光一急得快哭出來。
突然，他注意到地上有細碎的光芒在閃爍。他停下腳步仔細觀察，那不是會發光的昆蟲，是會發光的碎片，碎片鋪成一條道路，像銀河從天上流了下來。
申光一跟著銀河走，踩過的碎片就消失了。四周伸手不見五指，他全心全意走在這條銀河上。
銀河的盡頭是坐在石頭上唉聲嘆氣的辛禮讚。申光一站在幾步之遙的地方看著辛禮讚。他用袖子擦乾眼淚後，走上前拉住對方的斗篷。
那晚辛禮讚抱著他，教他認天上的星星。
辛禮讚說跟著最亮的星星走，就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申光一看著辛禮讚。他的視線裡有辛禮讚和滿天星斗。
對他而言，辛禮讚就是最亮的星星；辛禮讚就是他生命裡的光。
申光一悠悠轉醒。但這次醒來的感覺跟過去都不太一樣。辛禮讚趴在他的床邊，雙眼的悲傷滿溢出在臉頰流淌。
「哥不要哭。」申光一抬手擦掉那些眼淚。他的聲音難聽沙啞，聽著自己這把嗓音他也跟著難過了起來。
辛禮讚捧著他的手閉眼流淚，用臉頰蹭著他的掌心。
申光一用另一隻手緩緩撫摸辛禮讚的頭髮，像撫摸辛雪那樣。
「我已經很努力，跟著哥參加了6次巫師集會是我的極限了。」申光一緩慢但清楚地說著：「以後不可以再喝酒引起流星雨了。不要給庠燁哥和元祥哥添麻煩。除了我之外沒人想給你抱著睡。哥明明活得比我久卻一直比我像孩子。」
辛禮讚哭著點頭。他爬上床，將自己的額頭靠上申光一的，淚水滴答落在申光一乾癟的皮膚上。
「其實有很多話一直藏著沒有跟哥說，但現在說出來也沒有意義了。」申光一握著辛禮讚的手，「我最後只想說，謝謝哥成為我生命裡的光。」
「光一⋯⋯光一才是我生命中的光啊⋯⋯」
辛禮讚顫抖道。是申光一讓他首次在漫長乏味的人生中感受到時間的珍貴、讓他單調的日子有了意義、讓他學習責任與愛。
申光一低聲笑著。他永遠的男孩將頭靠到他的胸口，辛禮讚順勢摟住他，將臉頰貼在斑白的頭髮上。
「哥再見。」
辛禮讚的眼淚更洶湧地湧出。他曾經無謂地向星辰祈求給他更多時間，做好面對此生最痛的告別的準備。然而這個瞬間，所有曾經做的心理建設根本無法與他所感受到的悲痛對抗。
他的光熄滅了。
*
辛雪抖了抖耳朵，機靈地抬起頭。
坐在搖椅上拉琴的辛禮讚停止動作。他低頭看向腿上的守護犬，輕聲問：「你也感覺到了嗎？」
他不知道這瞬間要走幾光年才會被人類們看見。一顆恆星壯闊絢爛卻安靜地結束它的生命。所散發出的光芒還可能再延續點亮夜空幾千年。
光一看得見嗎？
他腳下漸漸形成一道星光燦爛的道路。辛禮讚抱著辛雪，迫不及待起身。
他周遭陷入一片漆黑，唯有腳下道路閃閃發光。
辛雪小聲地叫了一聲，辛禮讚親了他的頭一口安撫他。他邁開步伐，先是疾走，然後跑了起來。
光一還會在嗎？
如果遇到他，辛禮讚要逼他說出所有他藏在心裡的話；同樣的，他要對申光一說出那些他後來才知道想說的話（*1）。
黑暗逐漸退去，辛禮讚眼前出現一片白光，辛雪興奮地叫著，辛禮讚腳步輕快，他覺得自己簡直要飛起來——
「呀辛禮讚，你動作好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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